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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字成语

“情侠”柳湘莲 ——读《红楼梦》第47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札记


“情侠”柳湘莲!


——读《红楼》第47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札记

魏建宽

(薛姨妈笑道:“果然是凤丫头小器,不过是顽儿罢了。”凤姐听说,便站起来,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木匣子笑道:“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顽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顽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话说未完,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偏有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凤姐儿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贾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他的嘴!”戴敦邦 绘)

读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王蒙文集》,我重点关注的只是王蒙先生的那卷《红楼评注》。读到他于《红楼梦》第四十七回对柳湘莲的评语,我差点失声笑了出来。

王蒙是这样评价柳湘莲这个人物形象的——“柳湘莲到底是个什么行事的?前述赌博吃酒、眠花宿柳……本亦不是什么'正经’人”。

这样的文学鉴赏水平,仅停留于道德判断,仅仅停留于将小说的人物拉入道德法庭进行道德审判的层级,实在是与王蒙的文坛盛名不符的。难道评价小说人物形象,除了道德法庭,就没有审美法则?就没有人性法则?

且先我们再读一读曹雪芹是如何为读者勾勒柳湘莲这个人物形象的框架的——



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经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



曹雪芹笔下的柳湘莲这个“爽侠”,的确是一位“赌博吃酒,眠花卧柳”之人,但如果仅以此八字,就像王蒙那样将柳湘莲一笔定为“不正经”之人,就未免进入了“以今律古”的审美盲区。

读到王蒙先生的上述评论,我第一时间联想到的是司马迁与他的《史记》中的《游侠列传》。

何谓“侠”?侠,就是凭借勇力去抑强扶弱、仗义而为的人。

司马迁曾于其《游侠列传》的开篇就引用韩非子的话“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然后引出自己的评述:“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在司马迁看来,韩非子对儒生与游侠都是持讥讽态度的,因为韩非子认为儒生会用文章扰乱法治,而游侠会借武力触犯禁令。

实际上的社会情况呢?在司马迁看来,游侠与儒生二者之中,儒生却还是被世人称道的。

对于游侠的价值不被世人肯定,司马迁是极有感慨的,司马迁是为游侠抱屈的!这当然与司马迁身罹“李陵之祸”、亲友面对汉武帝刘彻的淫威却无一人敢出手相救的经历有关。正因为如此,在那样一段日子里,司马迁深切地意识到“侠”对一个无辜却陷入绝境的人来说,对其及时施予援手的价值是何等重要!正因为如此,司马迁才会于《史记》中,专列一卷《游侠列传》,为游侠正名!

创作《石头记》之时的曹雪芹,虽不曾像司马迁那样受宫刑那等大辱,但“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日子,早就成了他追忆中的旧时光,创作《石头记》的曹雪芹已经穷困到了“茅椽蓬牗,瓦灶绳床”的地步。百无一用是穷书生,为了度日,他只得像《红楼梦》中的那位未发迹前的贾雨村那样靠卖字卖画度日,生活难以为继之时,还必须常得敦敏、敦诚等一些好友接济方能续命。

理解了这样一段背景,我们读者就不会为《红楼梦》这部以叙写“家庭闺阁琐事”为主、旨在“可使闺阁昭传”的小说中,出现一位“侠”客柳湘莲而感到惊讶!

正因为如此,评价“侠”是不是一位“正经人”,当然可以评判他的私德,但更要关注的是这位“侠”是不是在凭借其勇力去抑强扶弱、仗义轻财,后者才是“侠”之大者,而“赌博吃酒,眠花卧柳”,在那个年代实在只是“侠”之小节。

《史记·游侠列传》中的侠客剧孟就是“好博,多少年之戏”(喜爱赌博,喜爱青年人的游戏)之人,“好博”,即喜爱赌博,这是好理解的,至于“多少年之戏”,则为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我也不想多饶舌。可就是这样一位剧孟,司马迁不是照样将其与朱家、田仲、郭解并举,将其视为侠客,载入其《游侠列传》?

至于“眠花卧柳”,我则又联想起了元代戏剧天才关汉卿。且看看他于《南吕·一支花·不伏老》中是如何为自己画像的?他这位“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一辈子的生活行为中是不是也有会让今人诟病的地方?读他的《不伏老》,读者会发现原来关汉卿竟是“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之人,原来竟是一位“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的风流才子!

关汉卿生活的元代,是统治者将知识分子与乞丐、娼妓视为同类的时代,元代立国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实行科举取士,关汉卿向上的通道完全被堵绝了,而他的戏剧创作生活则又让他有更多的机会接触那些包括女艺人在内的身处底层的受侮辱受损害的人。关汉卿的《一支花》,无疑包含着对朝廷鄙弃知识分子的愤激,但他直率大胆地向世人所公示的“眠花卧柳”的行迹,同时也说明了关汉卿的确有过那等放浪形骸之举。

现在我们再将视线转向柳湘莲,这位“爽侠”为何会被人“误认作优伶一类”的人?

表层的原因是“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擅长“吹笛弹筝”,而且“酷好耍**舞剑,赌博吃酒”,甚至“眠花卧柳”。在那个年代,这等于是一个万人迷级别的“优伶”的标配,而这些素质柳湘莲却是应有尽有。

不过,让人不解的是,“优伶”的地位既然在那个年代那么低下,而常被人“误认作优伶一类”的柳湘莲,为何能够会成为赖尚荣被选任为县令的升迁喜宴上的座上宾呢?柳湘莲为何又能以赖尚荣的“素习交好”的朋友身份,为主人赖尚荣来做喜宴的陪客呢?在一个重门第重身份的礼制秩序的社会之中,这是否不太合乎常情呢?

这就不得不提及柳湘莲的门第出身与教育背景了。

对此,曹雪芹交待得十分清楚——“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

柳湘莲原来也是“世家子弟”!何谓“世家”?“世家”,即世代显贵的家族或大家。何谓“子弟”?“子弟”指年轻人,《管子》之中即有“子弟以孝闻于乡里者几何人”的文句,《荀子·非十二子》中也有“遇长则修子弟之义,遇友则修礼节辞让之义”这等对年轻人进行道德训诫的教条。

曹雪芹于叙写柳湘莲出身的“世家子弟”前添以“原是”二字,则是说明柳湘莲的家族已经败落,而且至柳湘莲这一辈更因“读书不成”已经败落至身无分文的境地。柳湘莲的这种境地,曹雪芹也于本回借柳湘莲与宝玉谈论秦钟的对话中明明确确地写出——“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是没的积聚,纵有几个钱来,又随手就完的”。

曹雪芹没有直接写柳湘莲的“几个钱”来自哪里?我想书中多次写他出入不同的宴请场合去做陪客,这是否是曹雪芹在为读者暗示柳湘莲陪宴之时的粉墨登台的串戏也是他的收入源之一?

柳湘莲曾为“世家子弟”,由此是否可以推测柳家与贾家可能是世交,故柳湘莲也得以能与荣国府的大管家赖大有交往,故赖尚荣能与柳湘莲“素习交好”。我想柳湘莲作为世家子弟出身的教养及其祖辈的荫泽,决定了他的交往圈仍能伸向父祖之辈的交际圈,因此他才能有机会应邀出席赖尚荣的宴会。

柳湘莲沦落至身无分文之境,这又着实会让贾珍、薛蟠生有轻贱他的愿头。也正是这个缘故,酒酣之时,“酒盖住了脸”的贾珍,会“求”柳湘莲“串了两出戏”。曹雪芹的这些描写特别值得回味,其中实际是有很多潜台词的——如果没喝酒,贾珍是不会去求柳湘莲串戏的,因为这等于是将本是“世家子弟”的柳湘莲当成戏子,当成贱民,让柳湘莲唱戏绝对是对柳湘莲的冒犯,此等行为绝对不应该是一个宁国府的贵族老爷所为;喝了酒的贾珍,则是轻薄失礼且无理智的贾珍,但他毕竟还是以“求”的姿态力请柳湘莲的,至少一个“求”字还包含着对柳湘莲的尊重,所以柳湘莲才勉强地串了两出戏。

贾珍的言行,其实已经于事实上对柳湘莲构成了冒犯与伤害,但贾珍毕竟是他的好友赖尚荣的主子,既然是朋友的主人,出于朋友之义,再加上柳湘莲当时也的确是以赖尚荣喜宴的陪客身份出席宴会的,所以他还是应贾珍之请上台串了两出戏。

而薛蟠的智商就远不及贾珍,“呆霸王”之“呆”此刻也显露无遗,见柳湘莲应贾珍之请串了戏,他这个呆霸王竟完全将柳湘莲当成了昔日冯紫英作东的朋友宴席上的妓女云儿之类的角色,竟想将柳湘云当成同性恋的对象加以亲近与轻薄。

当薛蟠看见柳湘莲与宝玉交谈已毕而走至大门之时,看见柳湘莲正要辞离赖府之际,大庭广众之中,竟“乱嚷乱叫说:'谁放了小柳儿走了!’”柳湘莲当即的反应是什么?柳湘莲是“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将薛蟠打死!

为什么柳湘莲当时又没有挥拳?

这就是柳湘莲的“侠义”!

柳湘莲当时的心理是怎样的?曹雪芹也有交代——“复思酒后失拳,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这是为了朋友而宁可不惜一时牺牲自己的尊严!这样的为了“朋友之义”而忍辱,自有其值得称道之处!

可是薛蟠这个“呆子”,竟然仍不知进退,见了柳湘莲,竟“如得了珍宝,忙趔趄着上来一把拉住”柳湘莲,还当众说出了“好兄弟,你一去都没兴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你只别忙,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

薛蟠的这一番话,前一半是言语猥亵,后一半则是公然对沦落至身无分文之境的柳湘莲的嘲笑与羞辱。

薛蟠的逻辑就是:你已经身无分文,你如果能以色相事我,凭我薛家的社会地位与人际关系,你所需要的地位与财富我都能让你拥有的!

听毕薛蟠这等对他“如此不堪”的极度羞辱的话,柳湘莲的反应又是如何?——柳湘莲是“又恨又气”!

为何“又恨又气”?“恨”的是薛蟠对他人格的极度羞辱;“气”的是真想挥拳将这个呆霸王痛揍一顿,却又必须照顾朋友赖尚荣的面子!

作为读者,我们会惊叹柳湘莲的冷静与理智,他竟然在那一瞬间生出了那么一条妙计,将薛蟠骗至城郊教训一番!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的笔墨,无疑是一段奇文,但其描写的精彩并非我这篇以“情侠柳湘莲”为主题的文字的论述重心。我对此段笔墨关注的重点,只是气极的柳湘莲拳打、鞭打薛蟠之时的冷静与隐忍。

就在那样愤怒的时刻,薛蟠仍在把握他挥拳出手的力度,仍在观察薛蟠每挨一拳时的反应,他仍在想到如何点到为止地达到教训薛蟠并使其知错知罪的目的则该收手时则收手。

正因为如此,当薛蟠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了“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之时,当薛蟠又被逼着喝了苇塘中的那一口脏水之时,当薛蟠最后“叩头不迭”之时,柳湘莲才“丢下薛蟠”“牵马认镫”而去!

从薛蟠郊外苇塘遭苦打之前的情节——宝玉与柳湘莲的对话,我们可知柳湘莲本来就正想着“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的,因为痛打了薛蟠,就不得不因为避祸而即刻远走他乡。

每每读到柳湘莲与宝玉于赖尚荣书房告别时的那段对话之时,我常常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湘莲道:“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宝玉想了一想,道:“既是这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只是你要果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去了。”说着便滴下泪来。柳湘莲道:“自然要辞的。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说着便站起来要走,又道:“你们进去,不必送我。”一面说,一面出了书房。



宝玉与柳湘莲,一个是荣国府最尊重、最受宠的贵公子,一个是沦落至身无分之境的世家落魄子弟,他们为何能成为洒泪而别的至交?

因为,宝玉与柳湘莲之交,有超越门第出身的彼此尊重,有朋友之间的真正的彼此欣赏,有超越人性弱点的灵魂相知,有对尘世间的真情的珍重与眷顾!

曹雪芹曾借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情节,向我们展现了他的“文化人格类型观”。在我看来,柳湘莲无疑可以归入曹雪芹所欣赏的“寒士”“奇侠”之类,他即使沦落天涯,即使沦为优伶,也将会是“名优”,即使被逼成为“强梁”,也将是“奇侠”。

非常遗憾,我们无法读到曹雪芹的《红楼梦》第八十回之后的文章,当代著名的红学家蔡义江先生于其《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一书中,曾就《好了歌注》的“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一句中作出如下解释——



“比如说'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我们不知柳是从何而来的;而且他一来毋须挥拳动武,就能'把贼人赶散’,柳的身份不是也有点可疑吗?就算他这几年'惧祸走他乡’是在江湖行侠吧(书中对他在干什么行当,讳莫如深),侠又何尝不是'强梁’呢?”



在王蒙、蔡义江先生的眼中,此等“强梁”式的“侠”,是带有负面评价的!我只想说的是,他们怎么就读不出曹雪芹对柳湘莲这一人物形象送去的敬意呢?

问世间为何物?问世间“友”为何物?曹雪芹其实是在借这一回为我们读者做出他的回答的!

2022年11月4日 初稿


(湘莲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说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罢。”说着,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至胫,打了三四十下。薛蟠酒已醒了大半,觉得疼痛难禁,不禁有“嗳哟”之声。湘莲笑道:“也只如此!我只当你是不怕的。”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朝苇中泞泥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薛蟠不应,只伏着哼哼。戴敦邦 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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