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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题八泉亭
称诗岭表三百载,化鹤归来又陆沉(1)。万劫骚魂咽泉水,一亭新构照江浔(2)。摸金幸脱群儿手,谀墓难为此日心(3)。且喜吾宗知政本,弦歌倘为化鸮林(4)。
【笺注】
此诗题八泉亭。八泉亭,为明末反清志士、诗人屈大钧墓旁亭子。
此诗见于《散原精舍诗文集》之“集外诗”,案云:“录自张求会《陈寅恪的家族史》(广东教育出版社二〇〇〇年)。此诗手迹原藏香港邓又同处,题曰'散原诗人翰墨’,现已捐广州博物馆。此诗于民国十九年(一九三〇)应南海陈樾(伯任)之邀而作,时散原居庐山。蒋天枢《师门往事杂录》(见《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七年)也曾披露此诗,文字略有异,'且喜’作'稍喜’,'化鸮林’作'变鸮林’。”李开军《陈三立年谱长编》案云,陈樾在民国十八年(1929)祭祀重修屈大均墓,并建八泉亭,认为应置于民国十八年。两者的编年虽有小异,但为陈三立在庐山所作无异,暂系于此。
此诗虽赞扬了陈樾的修复屈大钧坟墓与建亭的行为,但也怀疑注重这种礼乐教化,能否改变番禺之地的革命思想;同时,赞扬了屈大均的反清遗民立场,但又有经历了清亡的今日,如何看待屈大均的复杂情感。可说,此诗的情感是复杂而又矛盾的。
(1)“称诗”二句:号称能诗,在岭外已经三百年了,如丁令威化鹤归来,看见国家又沉沦了!
“岭表”,岭外。南朝宋陆徽《荐朱万嗣表》:“搏岭表之清风,负宇冰之洁望。” “称诗岭表”,指屈大均的诗名满岭南,与陈恭尹、梁佩兰并称“岭南三大家”。
“三百载”,此指明末以来的三百年。屈大均卒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距民国十九年(1930),已二百三十年,而论其诗名已在世流传,故称三百年。
“化鹤归来”,典出晋陶潜《搜神后记》卷一记载:汉辽东人丁令威,学道于灵虚山,后成仙化鹤归来,落城门华表柱上。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
“陆沉”,比喻国土沦陷于敌手。《世说新语·轻诋》:“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
首联感叹屈大均当年哀痛国亡,魂魄归来又会再次哀痛国亡。
(2)“万劫”二句:万千劫难以来,如屈原死去的灵魂,呜咽在泉水中;新建的一座亭子,映照在江边。
“万劫”,佛经称世界从生成到毁灭的过程为一劫,万劫犹万世,形容时间极长。南朝梁沈约《内典序》:“俱处三界,独与神游,包括四天,卷舒万劫。”
“骚魂”,指屈原。泛指死去的诗人。元阮忠彦《追挽陈岑楼》诗:“欲酹骚魂何处是,烟波万顷使人愁。”
“一亭”句,陈樾《八泉亭记》:复修屈大均墓,“为之封树,立碣表之。复置亭于沙亭乡齐礼门外,图先生像,志景仰焉,。先生慕八泉山水之胜,自以为号,并名其子,余更以之名斯亭。”
“江浔”,江边。《淮南子·原道训》:“游于江浔、海裔,驰要袅,建翠盖。”
颔联描写建新亭,纪念屈原一样死去的诗人。
(3)“摸金”二句:侥幸逃脱了摸金校尉那群小人的手,在今日为之写墓志,内心真难言说!
“摸金”,曹操所设官职,专司掘坟挖金。《文选·陈琳〈为袁绍檄豫州〉》:“操又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李周翰注:“言操置发丘中郎,摸金校尉之官,所过皆破坏冢墓,以取金宝,而露其骸骨也。”
“谀墓”,唐李商隐《刘叉》:“后以争语不能下诸公,因持(韩)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韩愈为人作墓志,多溢美之辞。后谓为人作墓志而称誉不实为“谀墓”。此单指撰作墓志。
颈联描写屈大均的坟墓留存于今,清亡之后为之写墓志,难以把握内心的情绪:屈大均一生反清,而今清亡了,其是乐还是悲呢?他会赞同革命党人推翻清朝吗?等等这些,在陈三立看来恐怕是难以拿捏的。
(4)“且喜”二句:且喜我同姓一宗的人,知道为证的根本,礼乐教化,能不能改变这树林聚集着猫头鹰的地方?
“吾宗”,同姓一宗的人。此指陈樾,字伯任,番禹人。曾任民国番禺县长。为屈大均重修坟墓。
“政本”,为政的根本。《汉书·萧望之传》:“望之以为中书政本,宜以贤明之选。”
“弦歌”,指礼乐教化。《论语·阳货》:“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 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鸮林”,猫头鹰聚集树林,比喻有恶人之地。语本《诗·鲁颂·泮水》:“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怀我好音。”毛传:“鸮,恶声之鸟也。” 案岭南为革命党人发源之地,故陈三立视为鸮林。
尾联既赞美了陈樾的修墓建亭的行为,又怀疑陈樾以礼乐教化为证来治理番禺,是否能改变其地人——革命党人的思想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