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睡在时间指缝中的城市故事

文/易宗明

地球上那些遥远的岁月，人类未曾经历，但在人类的时光轴上，却真实地存在着。六千年前的城头山，我们不曾体验，现在却真切展现在了眼前。尽管饱历频繁人类活动和洪水泛滥的破坏，城头山却为中华人类文明和社会结构的探讨留下了珍贵的时代标记。

城头山，是中华文明绕不开的一个名词。处处有历史，步步皆文化。山水和文化，在澧阳平原上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美妙的叠合。城头山、彭头山、八十垱、鸡叫城等澧阳平原史前遗址群数不胜数，它们谛听混沌初开的天籁，演义沧海桑田的史诗，辉映星汉灿烂的银河，守望精健日月的轮回。它们同处在征兆文明之光的北纬30度线上，与非洲撒哈拉大沙漠彩绘壁画群、美洲古玛雅文明、英国索尔兹伯利巨石柱群、古埃及金字塔群……构成了整个地球文明史上最玄妙、最充满疑谜的一章。

如果是一个不懂多少历史，或者没什么文化根基的人，游走在平原的纵横阡陌，他所能看到的不过只是童年烙下的淡淡的乡愁，是父辈黑白照片里静态的定格，是成年后两行渐行渐远的思绪。纵然还有一些浪漫，也只是能口口相传一个有关一只黑犬或一只公鸡，一个白胡子仙人与一名绝代仙姑打赌筑城的传说。

时间是无限的，历史是不朽的。世间总有一些人和事，使历史显得那么渺小，让时间变得那样短促。徜徉城头山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在被入口门楼和博物馆的气场震撼中，你会发现城头山不再只是时间的指缝中安睡的岗地那么简单。在这个神秘的高岗，生长着人类蒙昧与文明瓜瓞绵绵、历史和人文水乳交融的层出不穷的城市故事。

城头山——中国最早的城市，被载入大学、中学历史教科书，镌进北京中华世纪坛青铜甬道，模型成上海世博会中国展馆第一景，被作为精心打造的湖南“五张名片”之一写进了省委、省政府《关于加快世界旅游目的地的意见》：即以张家界为代表的奇秀山水名片、以韶山为代表的经典红色名片、以长沙为代表的都市休闲名片、以城头山古文化遗址为代表的农耕文化名片、以南岳衡山为代表的历史文化名片…… 这个隐藏着“城市发展中的中华智慧”的城市，与澧水、长江、洞庭湖和武陵山脉是那样缠绵缱绻。那些隐藏于城头山的有灵之物，是时间链接之气，是历史链接之韵，是文明链接之脉。城头山是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文明比肩的标志，是中华智慧长河的源头，是北纬3 0度线上世界文明之谜的节点。

望着粼粼的护城河和累经修筑的城墙，我荡思八荒，神游万古。我仿佛梦入时光隧道，在逆着时间往回走，眼呈先民告别武陵群山洞居生活，循着澧水朝太阳升起的方向踽踽行进……在云梦泽国的山岗上，他们繁衍生息，澧水于南舒缓流过，长江在北奔涌不息。

在城东部稻田祭坛遗迹展示馆内，有3丘年龄已6500年的稻田。让人惊叹的是，稻田具有完备的灌溉设施，开凿了水塘及多条水沟。如果把稻田与彭头山、八十垱发现的距今八九千年的栽培稻联系起来，到城头山筑城之前，稻作农业已在澧阳平原上走过了二三千年的历史！如果再把古稻粒、古稻田与洞庭“鱼米之乡”、湖南“杂交水稻之父”串联起来，似乎可以窥破冥冥中的某种因果必然。

寂寞的泥土与深沉的古稻田，与文明有关，与血脉相连。喜怒与哀乐，战争与和平，繁荣与衰落……从小小稻田里生根发芽，扬花抽穗。这是世界稻作的源头，这是人类文明的根须。

建在稻田之上的东城墙，已被气势恢宏的城墙剖面展示馆加以保护。城墙是文明之脉，它表明史前的澧阳平原在自己的独立王国中镂刻着时光。它甚至在默默昭示，先民种下了一种叫稻谷的种子，于是长出了一个叫城头山的城市。先民在岗地边缘挖壕，用黄黄的泥土夯筑了城墙，连中国最早的砖也比它的建城史晚了近3000年。

筑城奠基之时,这里应该有过一场活祭。一个仰卧墙底弓屈着的人体骨架，泄露了开祭故事的血腥与残酷。这个被活埋祭天的高大汉子，身份虽不得而知，也无法目睹他对死亡的那份恐惧，但我们能体味一种对生命渴望的无助与生存艰难的无奈。

早期的城墙筑于6300年前，建造了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和环形的护城河。巍峨城墙经过四期夯筑，层次泾渭分明，时间跨度长达3800年。南门外的护城河贯通澧水，出土了完整的船桨、木艄，出土了稻谷、瓜豆等70多种植物籽实，出土了象、鹿、牛、猪等遗骸。榫卯结构的木构件等遗存出土，仿佛让人窥见一座风雨飘摇之桥及河中桡桨激流的年深月久的背影。而100多个陶纺轮和5件麻纺制品从大溪文化壕沟出土，让我们深信先民告别了饮血茹毛的生活，开始纺麻制作“霓裳”。六千年前的麻布片浸染了岁月静美，是先民披上文明“袈裟”的标志，就连马王堆的金缕玉衣也无法媲美！

如果说护城河是连接未来和历史的一面镜子，那么保存完好的城墙则是钩沉六千年文明的一幅截图。

在东门，出土了一层压一层的大批墓葬。墓葬的陪葬品多寡不一，有千差万别的悬殊。在一处墓地，一具仰身直肢的男性骨架，颈佩两件玉环，右手执一小鼎，随葬的几十件陶器是精致的红陶，左侧有一个陪葬的小孩头颅。与之相邻的两座女性墓地，分别出土了以罕见的单耳环、以珍贵的玉玦为尊显的陪葬品各十二三件。这或许是暗示墓主身份的神秘诡谲：这是佩环握鼎之“舜”与他的“娥皇女英”？这种扑朔迷离更耐人寻味：这究竟是一座邦国城池还是方国城池？

在东门椭圆形的祭坛周围，满坑倒扣的陶器、大量的动物骨骸、大块的红烧土、遍布的草木灰及被烧灼的炭化大米……无不是5800年前祭祀行为的标识。数十具或无头颅、或反绑双臂被杀殉者的人体骨架，令人毛骨悚然。面对死亡威胁，先民祈求神灵保佑平安；或者目睹死亡，便祷告上苍庇护灵魂。风雨洗白了尸骨的祭坛，以决绝之刃割断与尘世的所有瓜葛，让生命残留满目疮痍。

在中央居住区，先民夯土抬高房基，成排的柱洞、柱础、门道和墙基历历在目。小型排房建造了分居隔室的房间，大的七八平方米，小的五六平方米，中间过道是防潮防滑的红烧土。在这儿，发现了一座5000年前的另类建筑。它气度不凡，近乎正方形，80多平方米，开放式空间，列柱回廊，铺砖台子，专置王位……这是一座宫殿！在它的东侧，又发现由正殿、前殿、侧殿组成的神殿。这个5300年前的遗迹是祭祀祖先的宗庙，它比宫殿还早建了三百年。

王宫、神殿、祭坛，象征都市文明的三要素如此齐备，文明魂魄的阶级、统治甚至国家机器雏形在此进一步找到归属。城头山是长江文明最早的都市，是中国最早的城市，谁也毋容置疑。

陶器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的重要标志。陶器产业是这座城市的血液。从时间的指缝中遗漏的一块块陶片，极力挽留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古城稻作农业、手工业、商业、水上交通一系列刻骨铭心的断章绝句。城头山特种邮票2005年走向世界，“国家名片”上的彩陶杯、镂空圈足豆的精美纹饰，又隐隐透露先民正在撕开文字的帷幕。

陶作坊规模巨大，陶窑、拌料坑、储水坑、工棚及到处散落的陶片，见证了城头山陶器产业高度发达。陶器最大的五六十公分高，最小的只比算盘珠子稍大。这些巧夺天工的杰作，造型之异，工艺之巧，质地之优，纹饰之美，令人匪夷所思。陶瓷是鲜明的中国元素，漂洋过海的精美陶瓷被欧美人称为“钗拿”。耐人寻味的是，“CHINA”竟成了中国的世界符号。

覆盖历史脉络的灰尘被拂去，浸透文化因子的许多碎裂的故事，正在一片一片被拼贴完整。兽面纹白陶片上的獠牙和眼睛图案，让陶器造型、工艺、纹饰平添了有形之象，也让城头山有了大气，有了格调，有了精神。大溪文化、屈家岭文化陶器上的日月纹、S纹、宽带纹以及“八”“廿”“卅”等无形之象，不再是陶器上镂刻的天书，它们在寂静里试图以文字的姿态和我们说话！这些文明的碎片，弥漫着思维和想像，一如封神榜上莫测的符号，一如武功秘笈神秘的载体，一如小龙女崖底祈望的“SOS”。这是先民在岁月的花影闲田里种植的无尽思念。

与陶对视，它冷寂的目光，竟将我的心灵刺痛。痛楚中，恍惚看见日月无光，五星失位，惊雷滚滚，山峦崩塌，人消地隐……巨大灾难漫向城廓田园，辉煌了3 8 0 0年的城头山王国连同澧阳平原演义了沧海桑田。

雪藏地下的城头山，经过漫漫岁月的淘洗，从烟雨深处显露出来，得以重见天日。历经数年的发掘、保护与利用，这个匿迹历史角落的古城址试图通过遗落的种种标记，破译一座城市湮没了数千年的记忆，重构一座城市延续了数千年的文明。

历史浓缩着文明，文明凝固在城池，城池弥漫于时光，时光浸透了故事。城头山让人穿越时空，置身在这东方的“庞贝城”，聆听鲜为人知的城市故事。

主编/易宗明| 编辑/黄 静